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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65.第6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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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

鄭勰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, 咆哮著舞著他的爪牙,以道德威脅強行逼迫寧恪納妾。

師暄妍看向場中衣帶臨風、如嬌花照水的顧娘子, 她看上去,是那般可憐無助。

在大長公主的家宴上能夠出席的,無不是王孫貴胄,仿佛任何一人前來,都可以如碾死一只螞蟻般,將她踩在腳底下。

齊宣大長公主陷入了沈默,她看了一眼今日坐在上首,始終保持沈默的大侄兒, 瞥見他幽目深邃,沈峻巋然,齊宣大長公主沒能拿準主意,畢竟太子與太子妃即將新婚燕爾, 突然橫插一杠子來,縱然再合適,也總有些談之過早。

可從另一方面來講, 這女郎今日被鄭勰帶上眾芳園來, 已經在眾目之下, 揚言要配太子為妾, 如今日不成,這深明大義、昭昭氣節的小娘子,倒因此失了一個好前程, 蹉跎了正當好的年歲, 在長安城只怕也無人問津了。

齊宣大長公主心忖, 自己的侄兒非等閑人,他自降生起便是欽定的儲君, 當了二十年的太子了,眼見還有幾年,便要繼任為帝。

為君者,六宮之中豈會只獨皇後一人。

就連她的阿弟寧庶安,仰慕先皇後至深,也還納有六妃。

寧恪將來必然也有諸多妃嬪,所以今日應下,待太子妃過門,誕下皇長孫之後,再行納妾,也不失為美事。

齊宣大長公主笑容和藹:“翠屏縣君,這鄭郎君要替你與太子牽紅線,可曾問過你心下之意?太子就在此間,你心意如何?”

這確也是諸人關心的問題。

目光所及,只見正立在筵席之間的妙齡女郎,亭亭地轉過了身子。

那少女修眉聯娟,微睇綿藐,眉宇之間七分的端莊,還有三分的羞意,但見她掖手於袖間,只露出纖纖長指,盈盈朝著太子這席福身:“民女顧緣君,見過殿下,殿下萬福金安。”

顧緣君的嗓音,亦是怯生生,嬌滴滴,實難想象,當日在暴風暴雪之中,這小娘子率領村民搶險救人的落落風姿。

師暄妍微抿唇線,目光澹然地也隨眾人,一同轉向身旁的寧恪。

她的手藏在案下,一點點抓住了裙衫,愈來愈緊。

如若寧恪應許。

若他也想娶了這個小娘子。

她定頭也不回,當場與他退親!

這顧家小娘子的態度是一回事,能不能成,太子的態度最為關鍵。

方才鄭勰的一句說到了點子上,他娶她,可曾有幾分,是因為十七年前那樁舊事,他心底裏對她藏了虧欠,如今,只是想彌補那個虧欠?

若有,那他今日接受顧緣君,也是處於情理之中。

師暄妍的朱唇被齒尖磕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,她瞥見,寧恪的眼眸裏藏了一絲迷離,顯而易見地有了些許醉意。

她心中更是道不好,若他在醉間糊裏糊塗地應下了納妾,太子金口玉言,也不可能再出爾反爾了。

師暄妍正要設法捂住寧恪的嘴,好讓他在清醒的狀態下,再做出決定,寧煙嶼卻已目視那明眸善睞的小娘子,嗓音低沈,滾出一道如鮫珠迸落的笑音。

“顧娘子好名字,是‘取次花叢懶回顧,半緣修道半緣君’之意?”

顧緣君聽得心頭怦怦亂跳,好似藏了一窩兔子,好在她雖出身商賈,比不得侯門公府,但爺娘也自小教授她禮儀,因此還不至於失態,只是面頰因為太子殿下的一句話,慢慢地暈上了薄紅。

那顏色比胭脂稍稍淺淡,添在小娘子霜雪白的肌理上,卻增嬌盈媚,更顯盛顏。

你在問她:你覺得我喜歡你嗎?

她自然不敢那麽想。

顧緣君再一次福了福身子,嗓音幽微,如枝頭黃鶯的紅足,蹬在纖細的碧葉之上,踢出一串伶仃的顫抖:“回太子殿下,是,‘只緣感君一回顧,使我思君,朝與暮’……”

筵席上的人,一聽,立刻就明白了。

這小娘子對太子殿下一見鐘情,心甚傾慕,以詩相對,既大膽,又含蓄。

眾人關註的太子殿下,看著顧緣君,神色認真地道:“翠屏縣主,恕孤不能答應。”

這竟是一句不假思索,明晃晃的拒絕。

顧緣君的小臉微微泛白,但她不甘心如此就被拒絕,仍是想為自己問一句:“可否請殿下告知,是緣君何處不得君心所喜麽?”

寧煙嶼自紅案之下,扣住了太子妃濕漉漉的小手,在她眸光微閃之間,輕聲道:“孤懼內。太子妃不喜孤有她人,孤不忍見她傷心。”

他說著話,沒有看顧緣君一眼,而是凝著他的太子妃。

滿座觥籌交錯,似在眼底化成了水。

水輕輕慢慢地遮過眼簾,倒映出他俊美的長眸。

太子居然說,他懼內。

堂堂太子殿下,十六歲便攝政監國,殺伐果斷,冷冽如冰。今日,在齊宣大長公主的千秋宴上,坦言自己懼內?

筵席上沒了聲音,再無人敢胡言亂語,一個個瞪大了眼珠,伸長了脖頸,呆滯地看著,氣氛陷入了詭異的安靜。

顧緣君膚光勝雪,雙頰此刻更加白得慘然,少女倉皇地欲離。

但一人阻攔住了她的去路,顧緣君擡起濕漉漉的清眸,看到的正是鄭勰。

鄭勰一臂橫在他身前,轉頭對太子殿下譏嘲地扯了一下唇角:“殿下難道忘了麽,顧娘子也是因當初太子殿下那個莫須有的天煞妖星的讖言,淪落異鄉十七載。太子既能為此,迎娶開國侯之女,面對同樣遭遇的翠屏縣君,何故冷漠?”

他說得好聽,難道真是為了替翠屏縣君做媒麽?

單從他是鄭貴妃的侄兒這點來看,齊宣大長公主陷入了無聲的思量。

鄭勰自幼與太子不睦,兩人同在修文館讀書,鄭勰聰穎,太子好學,都頗受太傅讚譽,只是後來鄭勰在修文館白日私通女史,恰巧被在館閣中歇晌的聖人撞破。

齊宣大長公主對於此人印象不深,只知他深受鄭貴妃寵愛,齊宣對鄭貴妃並無敵意,同樣也寵愛鄭貴妃的兒子,但鄭勰此人,有過不潔傳聞,齊宣大長公主對他便信任不深。

再者,太子是自己的親侄兒,太子如若不願納妾,鄭貴妃自不會強迫,少年男女性情都火熱,一陣高過一陣的,強行拂逆他們的心意,摁牛頭去喝水,只有適得其反的效果。

做了多年媒人,齊宣大長公主還頗有心得。

不如就此作罷。

面對鄭勰以下犯上,對太子的指責,齊宣大長公主便站了出來,充當和事老:“太子大婚在即,的確沒有還未成婚,當著未婚妻之面,便要先行應許納妾的道理,這於規矩不合。皇家娶妃,也不能幹這種以權壓人的行徑。”

再者,現在幾乎人人盡知太子妃婚前有孕,若皇長孫在她的壽宴上有了好歹,齊宣大長公主更加無法同聖人交代。

這翠屏縣主,只好為她另謀好親事了。

鄭勰呢,見長公主發了話,不敢頂嘴違逆,叉手回了聲:“公主所言亦是。”

便不大情願地坐回了案前。

只是他這麽一走,便將顧緣君一人晾在了臺上。

可憐的女孩子,本就生得柔弱,肌膚白得幾乎透明,一看便是弱質纖纖的女郎,本來被太子公然拒了親,便已窘迫得無地自容了,帶她來的鄭勰,卻突然撒手不理,將顧娘子一人晾在臺面上,著實讓人有些不恥了。

滿座眸光,幾乎都被顧娘子所吸引,不知她該如何下來臺。

只見這時,一直溫順可親,陪伴在太子殿下身旁的太子妃,緩緩起身,接過了身後女史搭在臂彎之中的一身翠羽錦裘,舉步來到筵席中央,穿過舞女們一片片無風而飛揚的裙裾,走到顧緣君近前。

師暄妍將那身錦裘抖開,為顧緣君披上。

顧緣君錯愕地望著師暄妍。

她本以為,她與太子妃,該是水火不相容的敵對關系才對,畢竟她思慕的是她的夫君,想嫁的亦是她的夫君,可太子妃大度的善意,讓她感到更加羞愧難當。

原是她心胸狹隘,以己度人了。

難怪殿下會鐘情於太子妃,以太子妃的容色,她又何敢與之爭輝。

顧緣君充滿感激地望向師暄妍,曼聲道:“多謝。”

師暄妍低聲道:“夜涼,不如顧娘子一道入宴吃些水酒吧,也可暖身些許。”

顧緣君自知,她出身於末流,只是機緣巧合之下襄助一縣百姓,她所捐出的那些錢,對她家裏而言不過九牛一毛罷了,便受聖人嘉獎,封了翠屏縣君,其實上不得這般的席面。鄭勰走後,無人理會她,她就更加進退無顏儀。

不曾想,最後對她伸出援手的,卻是她曾心中暗暗引以為敵的太子妃。

這等胸襟氣度,令她自愧弗如。

顧緣君再一次道了多謝。

齊宣大長公主落座最高處,一直將筵席上風光盡覽於眼底。

先前,在得知師暄妍早與太子無媒媾和、未婚先孕時,講實話齊宣大長公主是既失望又困惑,她很難相信以自己老練精明的目光,竟會錯看了一個十幾歲的娘子。

但現在,看太子妃將顧緣君引入座位,兩個女孩子聯袂同行,並不因一個男子產生齟齬,她又敢肯定了,她不曾看錯過人。

這顧家娘子,多半也是被鄭勰誆騙來此,她是無辜的。

鄭勰有過不檢點的過往,齊宣大長公主也曾聽說過他的一些風流名聲,或許,只是今日他要借顧緣君之力,趁機給太子抻筋骨罷了。

顧緣君於筵上得了一個席位,緩緩落座,臉色半白半紅,將面容稍垂,自顧地飲起了果酒。

師暄妍回到寧煙嶼身旁,接受他一路瞬也不瞬的矚目。

太子殿下從未這般,目光發直,她便知曉,他今夜多半是真的有些酒意上頭了。

按照來時的約定,她應該在這時趁機向齊宣大長公主稟明,自己身懷有孕,不適宜飲酒,且腹中不適,希望能提早離場,但寧恪他醉了。

他現在這般,她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。

實在不知如此場合,死對頭還在攪混水,他是怎麽敢飲醉的。

吐了口氣,正要施施然落座,那男子忽然眼眸如絲地朝著她靠近,上半身幾乎要整個貼向她的雪頸,呼吸之間,濃烈的蘭香混合著果酒醇和的氣息,一股腦拂面而來。

避無可避間,忽聽他說:

“孤不是因歉疚才想娶師般般為妻。”

那聲音不大,也不小。

雖淹沒在了筵席上重新恢覆歡樂氣氛的起坐喧嘩聲中,但鄰座席面上的洛家幾人,還是聽得一清二楚。

齊宣大長公主之子,太子的兩位表兄,震愕著,四只眼睛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均流露出不可思議。

幾時曾見,太子殿下這般……黏人?

匪夷所思,有朝一日“黏人”二字,也能用來形容他們這位素來清冷峻切、目下無塵的太子殿下。

師暄妍身上仿佛掛了一只可憐巴巴的狐貍,也不知他是怎的,適才還好好地,等她送了顧緣君一回來,這男人好像更醉一些了?

她探頭探腦地拿起齊宣大長公主剛又送過來的酒壺,一掂,居然又空了!

那一瞬師暄妍終於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,眉間墜著慍意,微惱地看向他。

這酒還吃上癮了,是吧?

太子殿下醉得纏綿,自然感覺不到太子妃的怒瞪。

他輕輕地靠在太子妃香噴噴的玉體上,恨不得一覺這般睡過去。

鄭勰就在斜對面,一雙狐貍眼總留意著這畔的動靜,此人十分可惡,見不得她好,今夜筵席上始終盯著她不放,這時又低低笑開了:“太子妃的獨占之心,好生強烈啊,竟能讓堂堂太子殿下也甘為伊人折節。”

他說話怪不好聽的,師暄妍只當這人不過是在放屁,不予理會。

鄭勰還不懂得減少就收,還想來挖苦她,又道:“只是這桃花,能擋得了一時,如何能擋得了一世,太子殿下將來若做了聖人,難不成,太子妃還能以身為太子抵擋一世桃花煞?”

那人呶呶不休,吵嚷得耳廓發脹,很不舒服。

寧煙嶼再不慣著他,慢慢地坐直了身。

師暄妍看他分明都吃醉了,又見他直起身踉蹌著爬起來,也不知要做什麽去,她嚇得不輕,心跳極快,伸手去挽寧煙嶼的衣袖,但只撈到一幅衣角,別看那醉漢雖是腳步趔趄,但邁得卻是極快,三兩步便跨出了食案,衣衫自師暄妍指縫間溜走。

“寧恪。”

她低聲喚他,但始終喚不回那人。

腰間的雨露玉墜撞向蹀躞帶,以及蹀躞帶上那一口光華璀璨的寶劍。

太子殿下步伐沈沈,於眾人錯愕之中,筆直、堅決地朝著鄭勰所在的席面上而去。

舞樂驟停,香風濯塵。

太子殿下一步步越過了舞臺中央,又側轉身,步步順階而下。

“恪兒?”齊宣大長公主也不明白,太子腰間挎著長劍,又酒醉蹣跚地是要作甚麽去,心裏擔憂太子會在此處令人見血。

寧煙嶼已經到了鄭勰的案前。

鄭勰觳觫不止,可縱使懷有再深的畏懼,在強敵面前,也不可臨危而亂,否則自己的氣勢便愈發落了下乘,他雖發著抖,神情卻強打鎮定,搬出齊宣大長公主來:“太子,這是在大長公主壽宴上,你、你意欲何為?”

寧煙嶼譏誚地彎了薄唇。

右掌自腰間握住了劍柄,那口秋水劍吹毛斷發,鋒利無匹,寧恪曾帶著它,斬下了十幾顆外敵的頭顱。

此刻,這柄飲血的利刃被視作了禮器,藏身於華美笨拙的鞘身之中。

寧煙嶼拔劍出鞘,右臂高懸,劍刃的寒光閃掣過,照著少年豐神秀頎的身影,和明若寒潭的深眸。

“太子殿下不可——”

有人高聲叫道。

但阻勢不及,太子長劍一劃,這柄拔劍驟然落下,劍氣一吐,只聽見木屑斷裂的脆響,再一看,寧煙嶼的秋水劍已生生地劈開了這方食案。

案上的銅簋、銀箸、匕、俎等物,紛紛散落在地,砸到鄭勰的腳背上,疼得他的臉一瞬憋脹成了豬肝色。

齊宣大長公主已經遽然站起的身,因為太子只是劈斷了鄭勰的食案,又心安地坐了回去。

師暄妍胸口跳得很急,方才,只在一眨眼間,她以為寧恪要殺了鄭勰。

眾人惶恐,噤若寒蟬,這筵席上再沒了別的聲息。

太子持劍,居高而臨下,蔑視著鄭勰,長眸深邃。

“孤是懼內。”

鄭勰的耳蝸裏一陣蟬鳴連綿不斷地響起,聲大如鑼。

連太子具體說了什麽,他都沒聽清,憶起往昔被太子痛毆的經歷,如噩夢重臨,登時嚇得束手束腳,再不敢動彈分毫。

那夢魘般的沈嗓,一字字劃過他的耳膜。

“但不懼外。”

鄭勰急急忙忙地點頭,表示認同。

“再敢瞪孤的太子妃,孤勢教你,有如此案。”

太子說罷,一腳朝著斷裂的食案踢了出去。

這食案從中四分五裂以後,又較大的一塊,撐著一角半坍塌向地面,上頭流滿了果漿酒液,太子這一腳,直將半塊食案踢飛起來,穩準狠地砸向鄭勰的面門。

哐當一聲,鄭勰被正準地砸到了臉,他捂住了鼻,一屁股往後躺落。

發燙的血液,從紅腫上翻的鼻梁底下洶湧地溢出。

“唉喲……”

他疼得兩只眼睛都掛了泣淚,灰溜溜地便往外爬走。

寧煙嶼沒讓他跑脫,一腳踏在他的腿骨上,將人重新拎起來,往地面一摜。

酒氣一上頭,眾人只見太子殿下虎著臉色,喝道:“說!還瞪不瞪太子妃?”

鄭勰哪裏還敢說繼續瞪,忙求饒,說再也不瞪了,也不敢了。

旁人不知道,他卻知道,太子寧恪,是真敢殺人的。

只是他沒想到,就在齊宣大長公主的壽宴上,他也敢直接動手。

寧煙嶼長劍拄地,乜斜他:“去給太子妃,賠罪!”

眾人方明,原來今日太子殿下怒意如此之大,只因這鄭勰膽大妄為,在筵席上一直目光灼灼,多看了幾眼他身側的太子妃。

師暄妍心跳很急,這壽宴上,寧恪也著實鬧得太大了些,這人是鄭貴妃的侄子,今夜吃這麽大一個虧,鄭貴妃定不會善罷甘休,回頭必然要鬧到聖人那裏去,聖人就是偏幫寧恪,可情理上也很難說得過去。

於是她趕緊起身,忙要說不必了。

只見那討人厭的鄭勰,已經垂頭喪氣、滿臉血地走過來,長叉雙臂,作揖到地,誠惶誠恐地向她賠起罪來。

她沒有看這鄭勰一眼,只是看到,太子殿下把劍扛在肩上,春風中,衣袍飛舞,少年的笑容格外清朗稚氣。

“……”

好想裝作不認識此人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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